路上的褴褛的乞丐,身上全无一点影子的装修,但是比时装美人美得多。这儿的火车站周围有一个伛偻的老丐,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。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,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(Millet)的木炭画,充满着哀怨之情。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——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。
女人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修。头发烫也不吝,胸臂冻也无妨,脚尖痛也不怕。但是真的女人的美,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修上。咱们反在她们所不留意的当地发现她们的美。不光如此,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修,反而阻碍了她们的真的女人的美。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影子的装修,要剥光她们的衣服,而光秃秃地描绘“神”的著作。
画室里的模特儿尽管现已除掉悉数影子的装修,剥光了衣服,但是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派,或出于自心的意图,而装模作样,想用人力硬装出美观的姿态来,往往越装越不天然,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。印象派以来,裸体写生的画风盛行于欧洲,普及于国际。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,如入浴堂或屠场,满目是肉。但是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,很少有天然的,美的姿态。天然的美的姿态,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分是不会有的;只需在其歇息的时分,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恣意卧坐,自在活动的时分,刚才能见到夸姣的姿态,这大概是人间悉数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景象吧。由于在歇息的时分,不复受人为的拘谨,能够任其天然的要求而活动。“任天而动”,就有“神”所造的夸姣的姿态呈现了。
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天然,也便是为此。一般照相中的人物,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情,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情,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情,又如同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情。由于一般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互谦,往往起一种杂乱的心思,致使不知所措,忐忑不安,全身严重得很,故其姿态极不天然。加之照相者又要指令他“头举高点!”“眼睛看着!”“带点笑脸!”内面已在严重,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劝告,而把头举高,把眼钉住,把嘴牵强笑出,这是多么困难而又诙谐的方法!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夸姣的姿态呢?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,由于嫌恶这一点,想规则不照人物的肖像,而专照景色与静物,即神的手所造的天然,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安置的静物。
人体的美的姿态,必是出于天然的。换言之,凡美的姿态,都是从物理的天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,即舒畅的时分的姿态。这一点多次引起我十分的铭感。不管贫贱之人,丑恶之人,劳动者,人力车夫,只需是顺其天然的天分而动,都是美的姿态的一切者,都能够礼赞。乃至关于日子的美好全然无分的,第四阶层以下的乞丐,这一点也决不被掠夺,与富有之人相等。不,乞丐一切的姿态的美,屡比富有之人丰厚得多。试入所谓上流的外交社会中,看那班所谓“绅士”,所谓“人物”的姿态,允许,拱手,揖让,进退等种种不天然的行为,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脸,唐塞应付的不由衷的言语,真实诙谐得可笑,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,不是人的日子。作这样的日子,甘愿作乞丐。
被造物只需顺天而动,即见其本相,亦即见其固有的美。我往往在人的不留意,不警戒的时分,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。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晰,这人就留意,警戒起来,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。早年我习画的时分,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(姿态)很好,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(速写),他限我明日。到了明日,他剃了头,换了一套新衣,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,教我来画……这等人都缺少与言美。我只需和我的朋友老黄,能相互赏识其姿态,咱们常常相对坐谈到深夜。老黄是画画的人,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天然,与我所见相同。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分,我倘感觉自己的姿态可观,就不起来应付,打败保住我的原状,让他先鉴赏一下。他一相之后,就会批判我的手怎么,脚怎么,整体怎么。然后咱们吸烟煮茶,晤谈其他事体。晤谈之中,我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,“不动!”他马上石化,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相同。我就赏识或描绘他的姿态。
不光人体的姿态如此,物的安置也逃不出这天然之律。凡静物的美的安置,必是出于天然的。换言之,即顺当的、保险的、安靖的,取最卑近的例来说:假设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。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,即茶杯放在茶壶的总称,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面,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、不保险的、不安靖的。一起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,其规矩(即构图)必定也欠好。美学上所谓“多样的一致”,便是说多样的事物,合于天然之律而作成一致,是美的状况。比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。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,太缺少改变,即一致而不多样。欲其多样,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。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,看去也不顺当、不保险、不安靖。一起在美学上也便是多样而不一致。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限左右,适可而止,即得多样而又一致的状况。一起在实际上也是最天但是保险的方位。这时分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,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份额。这便是美学上所谓“黄金份额”。黄金份额在美学上是可贵的,一起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。所以物理学的“均衡”与美学的“均衡”颇有相一致的当地。右手携重物时左手有必要扬起,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。这姿态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。兵队中“稍息”的时分,身体的分量悉数搁在左腿上,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,以保住物理的均衡。这姿态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。
故所谓“多样的一致”“黄金律”“均衡”等美的规律,都不外乎“天然”之理,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规律。所以论文学的人说,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;论绘画的人说,“天机勃露,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”。“美”都是“神”的手所造的,假手于“神”而造美的,是艺术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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